12月14日，俄羅斯總統(tǒng)普京在莫斯科商棧展覽中心舉行了“直達電話”以及年度新聞發(fā)布會的聯(lián)合會議。尤為引人注目的是，這次長達四個多小時的記者會是俄烏沖突爆發(fā)以來的首次。

截至發(fā)布會結束，會務組一共搜集了大約300萬個問題，由于普京還要抽出時間應對線下會場記者提問，所以“直達電話”中的問題大約只有幾十個能被普京回答，但破紀錄的問題數量還是顯示出俄民眾對這項總統(tǒng)與百姓“面對面”活動的較高參與度。

記者會中的問題涵蓋了俄烏沖突、國內經濟、對外關系、地區(qū)發(fā)展、總統(tǒng)大選等所有熱門話題，普京也基本上給予了正面回應。雖然有聲音認為，此類活動象征大于實際意義，因為相當多的問題是提前準備好的，一些被提出討論的民生問題最后不了了之。但筆者認為，這場總統(tǒng)參與的發(fā)布會仍具有分析的價值。筆者將選擇一些關鍵問答，盡可能剖析俄羅斯外交、內政的變化。

當地時間2023年12月14日，俄羅斯莫斯科，俄羅斯總統(tǒng)普京年度記者會與相關直播連線活動舉行。澎湃影像 資料圖

重提 “去軍事化、去納粹化”

雖然近來無論是媒體還是西方國家的政治人物都犯起了“俄烏沖突疲勞癥”，但對雙方當事國來說，這仍然是頭等大事。會議初始階段，主持人就提問“何時能實現(xiàn)和平”？普京明確回答：“當我們實現(xiàn)目標時，就會有和平，目標不會改變——烏克蘭的去納粹化、非軍事化、中立地位。”

這是2022年開戰(zhàn)前一天，普京在電視講話里明確提及的目標。但實際上，在俄軍未能快速獲勝，戰(zhàn)局僵持以后，在俄羅斯媒體里就幾乎再未重復過“去納粹化，去軍事化”的術語，逐漸出現(xiàn)的是，俄方一些高級官員，學者對使用戰(zhàn)術核武器的公開討論。筆者在之前發(fā)表的關于俄羅斯對占領的烏東四州領土政策的文章里提出，俄烏雙方都因戰(zhàn)場形勢變化而改變了自身談判要價，烏克蘭明確提出要恢復1991年獨立時的邊界，而俄羅斯不再提及“去納粹化、去軍事化”，代之以相對模糊的立場。

然而，進入2023年下半年，烏克蘭的反攻未能達到預期效果，同時西方盟國的武器、資金支持也不再充沛。而俄羅斯方面通過大規(guī)模動員，以及國內增產、國外購買方式基本解決了兵源不足和彈藥匱乏問題。這使得戰(zhàn)場的天平再次倒向俄羅斯一邊，這次由總統(tǒng)再次明確提出維持對烏克蘭“去納粹化、去軍事化”的目標，就是這種實力對比變化在政治話語上的體現(xiàn)。

當地時間2023年12月18日，扎波羅熱地區(qū)，俄烏沖突持續(xù)，烏克蘭士兵堅守前線陣地。澎湃影像 圖

分化瓦解，喊話西方

如果說，對烏克蘭的表態(tài)再次展示了俄羅斯的強硬立場，那么普京對美西方國家發(fā)表的看法就有些耐人尋味。

塔斯社記者提出了一個問題：“您認為與歐盟關系正?；那熬叭绾?？最近，西方國家已經厭倦了支持烏克蘭。您對此有何看法？”

普京重申了他對俄烏本是一個民族的看法，對歐洲國家，他表示“一些政治人物表現(xiàn)得像戴高樂，實際行為卻是貝當元帥（二戰(zhàn)期間與希特勒合作）”。這里的言外之意是歐洲國家盲目地唯美國馬首是瞻，實則缺乏遠見，這等同于和貝當一樣出賣了本國利益。

同時他對歐盟內部長期抵制援烏的匈牙利總理歐爾班如此評價：“他們不是親俄派，而是為了保護本國的利益?！?/p>

筆者認為以上發(fā)言的大致邏輯如下：普京再次想表達俄烏沖突本質是一場內戰(zhàn)，而歐洲對烏克蘭的援助其實是在為美國的戰(zhàn)略利益買單，歐爾班這樣的政治家是少數能認清本國利益并為其服務的。

另外在回答主持人扎魯賓相關問題時，普京提到“俄羅斯沒有興趣與北約國家作戰(zhàn)，無論是地緣政治、經濟、政治還是軍事角度”，同時，“俄羅斯有興趣發(fā)展同北約關系”。該問題明顯是提前準備好的，主要是用于回應近期美國總統(tǒng)拜登向國會演講尋求援烏支持時提到，如果烏克蘭失敗，那么俄羅斯的下一個目標就是北約國家。

對比俄烏沖突爆發(fā)以來俄羅斯官方的種種強硬表態(tài)，這一次普京對西方國家的喊話態(tài)度有了較大變化。這主要源于西方援烏陣營內部分裂，近期這樣的分裂主要體現(xiàn)于兩個層面。其一，歐盟內部匈牙利等國家對支持烏克蘭持懷疑態(tài)度，即使歐盟絕大多數成員國堅定支持烏克蘭，但受制于歐盟的決議程序，在某些議題上如果一國反對，也將對決議通過構成極大障礙。

其二，美國大選臨近，兩黨都希望在自身更關心的議題上獲得更多國會預算以此積累選前政治資本，這表現(xiàn)在共和黨要求資金優(yōu)先分配處理美墨邊境非法移民問題，而民主黨不愿意過多讓步。這直接導致了12月6日民主黨精心設置的將援助烏克蘭和援助以色列相綁定的議案未能獲得國會通過。

如下圖所示，截至2023年1月美國已經給予烏克蘭超過700億歐元援助，遠超其余援烏國家，而且其中半數以上是烏克蘭最急需的軍事援助。如果美國的援助出現(xiàn)動搖，那么烏克蘭勢必出現(xiàn)巨大資金、武器缺口。

圖片來源：德國基爾經濟研究所

面對援烏陣營的分裂，俄羅斯方面也不失時機，一改之前“俄羅斯實際上在與北約交戰(zhàn)”等將西方與烏克蘭一并口誅筆伐的言論，對歐洲國家表達恢復合作的意愿。對于美國，普京總統(tǒng)稱其為“重要的國家，但它的帝國主義政策妨礙了自己”，并表示當美國學會尊重他人尋求妥協(xié)時，俄方已經準備好與其發(fā)展關系。

抵御制裁，發(fā)展經濟

在記者會上另一個經常被問及的話題就是，在制裁下的俄國內經濟如何發(fā)展？普京表示得益于俄羅斯社會團結、金融系統(tǒng)穩(wěn)定、安全部門能力增強，俄羅斯經濟不但抵御了制裁還取得了很大發(fā)展。他還引用了幾個關鍵的經濟數據，俄羅斯2022年經濟增長率為-2.2%而今年是3.5%，這說明經濟已經完全扭轉頹勢，制造業(yè)今年增長了7.5%。已經很久沒有這樣的事了，扣除通貨膨脹因素的實際工資將會增加大約8%，最令人自豪的是失業(yè)率降至3%。一面是美歐宣稱通過經濟制裁已經嚴重打擊了俄羅斯戰(zhàn)爭潛力，另一面，俄羅斯公布的經濟數據似乎證明其經濟已經完成轉型，在制裁狀態(tài)下維持著不低的增長率，在信息錯綜復雜的情況下，到底哪一方的描述更能反應實際情況呢？

從外貿出口來說，俄羅斯是化石燃料出口大國，2021年能源相關出口占出口總額的 55.1%。此外，根據俄財政部數據，2022年1-8月，油氣行業(yè)貢獻了超過40%的俄聯(lián)邦財政收入。因此俄羅斯油氣出口成為了美歐經濟制裁的主要目標。但俄羅斯向不參與制裁的國家出口打折價的石油，目前仍能維持俄烏沖突爆發(fā)前一半以上的石油出口量。但也不能就此認為，經濟制裁對俄羅斯石油出口就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因俄羅斯主要銀行均被踢出SWIFT（環(huán)球銀行間金融通信協(xié)會）系統(tǒng)，所以原油貿易結算無法再以美元進行，俄羅斯只能接受石油購買國的貨幣，比如印度盧比，而購買俄羅斯石油的國家往往又提供不了俄羅斯最需要的輕工業(yè)產品，以及機電產品等商品，導致俄方囤積了大量的外幣無法“消化”。

當地時間2023年4月2日，俄羅斯莫斯科，國際商業(yè)中心附近燈火通明。澎湃影像 資料圖

從俄羅斯國內的經濟增長來看，制裁下不錯的經濟數據背后邏輯也并不復雜——俄烏沖突爆發(fā)以來，俄羅斯國防開支激增，在11月國家杜馬通過的2024年政府預算里大約三分之一的支出，10.8萬億盧布(相當于GDP的6%)為軍費。這兩年來已經投入的巨額資金，帶動了軍火工業(yè)相關的制造業(yè)發(fā)展，客觀上也刺激了GDP增長。本就勞動力相對缺乏的俄羅斯，又征募了新一批青壯年參軍后，失業(yè)率自然降至新低。

總體來看，俄羅斯經濟的韌性強于美歐的預計，危機期間俄政府的金融政策也比較成功，這些都使制裁沒能起到預定效果。不過一些認為制裁反而促進了俄經濟發(fā)展，乃至出現(xiàn)“越打越富”效果的觀點，實際是把一些單一經濟指標作為了衡量一個國家經濟、產業(yè)，乃至國際競爭力的標準。

長期以來，俄羅斯希望能夠擺脫原料出口國的地位，出口更多高附加值產品，這就需要實現(xiàn)“再工業(yè)化”，而面對現(xiàn)在與西方國家?guī)缀趺撱^的狀況，俄企顯然難以獲得產業(yè)升級的技術和國際資本。同時，西方各制造企業(yè)紛紛停止向俄羅斯市場供貨，俄羅斯企業(yè)固然可以通過“平行進口”從土耳其、中亞等國家獲得相應產品，這又必然導致購買同樣產品的俄企付出高于國際市場的價格，如此一來俄制造業(yè)生產的產品將進一步降低國際競爭力，這也將導致俄羅斯實現(xiàn)“再工業(yè)化”的難度進一步上升。

總體來說，普京在四個多小時的問答中，客觀正面地回答了大多數問題，這顯示出這位執(zhí)掌克里姆林宮20多年的政治家仍保持著清晰冷靜的頭腦和充沛的體力。對國計民生問題的精準答復顯露出他對國家事務的高度掌控力，而對俄烏沖突的表態(tài)則反映出俄方對眼下這場消耗戰(zhàn)的自信。

（黨浩楠，莫斯科國際關系學院研究生）